这是范小西翻出来的第一篇文章，是在2008年地震之后写的，他叫来苏北北，两个人一起坐在床上，重温这篇关于爱情的文章。

在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那首歌的歌词：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行。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

望着凌乱交错的废墟，他感到一阵眩晕，这已经是灾后第3天了，那些埋在废墟的表层，容易救的人都已经救出来了，剩下的人被埋在土木砖石的深处，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生命的气息也在一分一秒中衰竭。这种逼迫感并不限于废墟下的人们，救援者同样深陷于大限将至的焦虑中，他感到有黑压压一层蚂蚁爬在自己的心上，令他抓狂而又无处发泄，这时不远处的地方人们抬出了一具尸体，是一个小女孩，面色土灰的小脸上挂着伤痕，两根小辫子在空中一晃一晃的，多么年轻的生命啊，他的鼻子又一次酸楚，眼眶又一次湿润，一切似乎都在沉寂中进行着，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泪流淌得那样悄无声息，他想起白天一个母亲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半天没有哭出一点声音。只是几天的救援却似乎见证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凝聚了世界上所有的悲伤。他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为自己流过眼泪，只是看到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时才会哭，无论是现实中还是电视上的死亡，都让他无法拒绝眼泪，看到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就此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总让人无法不动容。

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和哭泣，他疲倦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迷宫里疯狂地跑，想找到一个出口，跑着跑着好像跌进一个井里，一层一层的黑暗压在身上，黑暗的重量越来越大，就像他欠了别人的债，数目在飞速上涨，他没有挣扎，只是感到在不断地下沉，感到人们常说的万劫不复。他在快要无法忍受时醒了，原来是梦，不是真的，可依然无法从梦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他站了起来，四处张望，不知所以的麻木感还笼罩着自己，他绕着废墟走了两圈，感觉好一些了，在坐下来要继续休息一会儿时，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便飞身爬起，向远处的一堆废墟跑去，这是刚才经过的一个地方。他开始疯狂地挖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砖石已堆起了一座小山，双手已血肉模糊。他终于找到一个女孩，躺在倒塌墙壁间狭小的缝隙间，她微弱地看了他一眼，看见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的他，他大声哭喊着，我找到了，一个活着的，他的声音似乎传了很远很远，因为曾在他的心中憋了太久，藏得太深，在声音的尽处，他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在他醒来的时候，已躺在救护队的帐篷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找到一个活着的女孩，是真的吗？”身边的护士只是微微一笑，说你疲劳过度，需要休息，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只是说我没事，就又投入到救灾之中。几天后，在他往医院运送伤员时，被告知隔壁床上清秀的女孩就是他那天救出来的，在他背着伤员僵直地站在那里注视女孩的时候，女孩也看见了他，两行热泪滑过女孩苍白而美丽的脸颊，她虽然只看过救命恩人一眼，却一直沉浸在对那一眼的回忆里面。就像小动物生下来会对第一眼看见的东西跟从，她却是对第一眼看见的他回忆。后来他得知女孩在地震中失去了一直和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因截肢而无法再站立起来。此后他就经常去看望女孩，带着吃的，还有书籍和收音机给她解闷，尽最大可能去陪她，不想让她有一分钟是孤独的，因为他知道孤独会像恶魔一样吞噬掉支撑她活下去的勇气，孤独会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他听女孩谈起过母亲，那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父亲的早逝让她从小就跟母亲相依为命，母女俩以卖菜维持生计，并供她上学。她还记得几年前早上5点多，当别的孩子都还在酣睡中的时候，母亲骑着三轮车带着她去上货，她看到母亲的白发在风中飘啊飘，一股酸楚瞬间从眼眸刺进心底，那时的母亲四十刚过，就已满头白发。一天夜里，母亲去进菜，她在梦中听见母亲不是人声地尖叫，她吓得发抖，起身拿起家里的菜刀冲了出去，凛冽的寒光吓跑了压在母亲身上的流氓。流氓仓皇而逃，在流氓转过街角时，菜刀掉在地上，女孩手都软了。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哭过后，母亲整理好衣服，推着摔坏了的三轮车，一瘸一拐地去进货。她哭着说，永远都不会忘记母亲步履维艰的背影，母亲为了她节衣缩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紧紧握着她的手说，还有我，还有很多人会像你妈妈一样爱你，其实你并不孤单。

但责任和使命在身的他不能总是陪在她身边，他被任命带领一支队伍去疏通堵塞的道路，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被路旁山上滑落的石块砸伤。在昏迷了两天两夜后，他睁开眼睛看见床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女孩。看到他醒了，女孩泪流满面，紧紧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要离开，我好害怕。”听母亲说，这两天女孩都是这样死死地盯着他，太多的磨难让她如此坚强。他跟母亲说要娶她，老泪纵横的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他欣喜若狂地告诉她这个消息，女孩哭着说我已经这样了，怎么能连累你，他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她，说我不管，我只要你，女孩此时已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他找了一辆轮椅，推着她来到外面，这是她灾后第一次感觉到阳光，感到天好晴，云很淡。纯净的阳光中淌过那支久违的旋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北北说，我说咱们去KTV唱歌你都会唱这首歌，原来你在想入非非，范小西拍了一下苏北北的头说，正经点，我们这是在怀旧。

苏北北问范小西，他们以后会幸福吗，范小西给苏北北一个大大的熊抱。问苏北北：“你觉得温暖吗？”

苏北北说：“温暖。”

那是你相信温暖，他们能不能幸福，要看他们相不相信幸福。

我相信，他们会幸福。

范小西在写这篇报道的时候，并没想过温暖或者幸福，这些都是太矫情的话题。他只是希望人们都活着，就像在街上，我们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就像在火车上无意聊起来的人，就像聂小歪、李小懒、四叔、博士哥、大雁和喜鹊，这些人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但是范小西希望大家都能活着，都能看见晚上一轮圆圆的月亮。虽然这只是一个妄想，但正因为这是个妄想，范小西在看见一个永远离开的背影的时候，会狠狠地看一眼。他的眼神，就像《封神榜》开头曲中的那句歌词：花开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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