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很深沉地点头，说这个故事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爱恨情仇。以前，如果谁考上了大学，就会说谁家飞出了金凤凰，就像你这个故事里的女孩，从一个贫困的山村飞了出来，落在了一棵梧桐树上，人们都知道梧桐树的好，却不知道住在梧桐树上的难处。可现在情况有了一些变化。我还记得我经历过的一件事，给我的震动很大，大体是这样的。

那是我在火车上碰见的两个人，好像也是在春运的时候，车上人也多，我走了几个车厢，才找到一个座位，对面坐着两个男人，我就问，可以坐在这里吗？体态稍胖的男人说，刚才的那个人已经下车了，你坐吧。我坐下后，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两个人，发现刚才跟自己搭腔的那位身穿皮衣，脑袋大，脖子粗，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手里拿着一个超大版手机，派头十足的样子，很像是一个暴发户。他旁边的那位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一身西装，瘦削的脸上眼窝深陷，黑眼圈也比较明显，一看就是最近没有休息好。

我试探地问，你们是一起的吗。还是那个胖子答话：“俺俩是一起的。俺们在四平那住，去北京开同学会。”

“哦，那就是说你们俩是同学？”

“嗯，我们是小学同学。我们都是杨家屯的，他叫杨过，我叫杨光。”

两个人是同学，从服饰上看，应该是从事不同职业，从气色上看，也是一饱满一虚弱。我就觉得这两个人身上一定有故事。

“那咱们能聊聊吗？”我同时看着两个人，征求他们的许可。

胖子说：“没啥，随便聊，反正闲着也没事。我本来说要坐飞机过去，可他怕出事，非要坐火车，坐飞机早到了，你说这干坐着可多闹心。”

我微微一笑，瘦子也冲我点了点头，显得腼腆而友善。

“嗯，我说话直爽，你们别介意，我看你们一个像是大老板，一个像是知识分子，感觉差别还挺大的。”

“我们的生活一直都不一样，从来没有交点。小学我俩上一年级就是同桌。我会背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百家姓、千字文，会一百以内加减法，会心算。他当时像一个痴呆儿，什么都不会，老师提问都是我在下面偷偷告诉他。”很久都不说话的瘦子说话了，他讲话的样子很是儒雅，声音温柔却句句伤人，显然对胖子刚才对不能坐飞机的埋怨有些不满，几句话就把胖子奚落了一番。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品学兼优，先是当了班长，后来又第一批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还当了大队长，当时别的大队长都是三道杠，但学校为了表彰他的才干，特意给做了一个六道杠。当时很多学生干部都不满意，他们放学把他堵在学校门口，一起打他，被我看到，上去三拳两脚把那些嫉妒的人都打跑了，但是我的脸上也留下了六道伤疤。”胖子好像对刚才瘦子的话并不介意，又接茬说了起来。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语文数学两门功课都是100分，他语文数学两门功课都是10分。学校开家长会，我妈被推荐为优秀家长，在班上作教子心得体会的演讲。他爸也被老师请来，作为反面教材，被老师在全体家长面前，作为教育失败的典型，狠狠羞辱了一番。”

“小学四年级，他在全市的演讲比赛中获得一等奖，学校开大会进行表彰，第二天，我用饭盒打新来的年轻女老师，学校又开批评大会，我在大会上读他帮我写的检讨书，我爸也被学校请来表决心，表示我以后再也不会打老师了，学校说，再打一次就要开除。”

“小学五年级，我的作文《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因为写作手法独特，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形象丰满，被新概念作文大赛评为一等奖，我跟班主任一起坐火车去上海领奖，组织方还安排了香港一日游。班主任不在，全班都炸了锅，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翻墙进入一个工厂，偷废铁，被保安发现，扭送到了派出所，进行了拘留所一日游。”

就此，小学生活热热闹闹地过完了。他们又进入了同一所中学。

瘦子说：“初一的几个班主任对我们的事迹早有耳闻，他们都想要我，并为此争得面红耳赤。”

胖子说：“他们都不想要我，并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妈在阳光大酒店设宴庆功，因为我在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获得了一等奖。第二天，他爸在同一间包厢里设宴请客，因为他打伤了学校里龙腾四海帮的老大。”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入了团，还当了团支部书记，手下管着宣传委员、组织委员等十几个团员。我也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上了龙腾四海帮的新任帮主，手下也跟着几十号弟兄。”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有别的班的小姑娘给我写情书，一天学校里的校花把情书叠成心的形状，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我身边，把散发着香味的情书扔到我脚下，却被班主任捡了起来，她看后很气愤，警告我早恋是会影响学习成绩的，如果早恋，就考不上重点高中。我诚惶诚恐地跟班主任道歉，保证绝没有这回事。这件事被他知道后，也学那个女孩子，写了一封情书叠成心形，塞到了班里一个丑得要命的胖丫手里，胖丫看都没看就把情书给撕了，上去给了他一个嘴巴，说，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初中毕业了，他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市里唯一的重点高中，我也进入社会大学深造。”

“毕业那天，我作为中考状元受到学校的表彰，学校做了一个大大的横幅挂在大门上，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我校杨过同学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市重点中学。我披红挂绿，一时间，鞭炮震天，钟鼓齐鸣，我终于体验到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滋味。我在经过教室门口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里面，把一本本的课本往麻袋里扔，它们都是那么崭新，从来没有翻过。当他回头看见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的泪水。门卫张大爷指着我教育大孙子，一定要像杨过哥哥这样，将来才能做个受尊敬的人。当他背着装满书本的麻袋走出校门的时候，张大爷指着他的背影说，千万不要像这小子，就知道惹是生非，迟早得坐牢。”

“在社会上混的头三年，我做过农药推销员，在饭店卖过烧烤，在工地搬过砖，后来跟哥们合伙包过一个工程，做销售工作我认识了很多人，积累了丰厚的人脉，包工程赚下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在我跟哥们一起庆功喝酒的时候，接到他给我打的电话，他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第二天，我注册了我的第一家公司。”

“在大学的四年里，我抓住能抓住的每一个机会去弥补我一直被禁锢的青春。我在网吧里成宿成宿地包夜，玩各种网络游戏。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从网吧里出来，逃课回宿舍睡觉。我交了几个女友，开房跟她们上床。有时我在深夜里醒来，看着天花板想，这还是我吗？可我他妈从来就不是我，我一直在做别人，做家长眼里的好孩子，做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我做别人做得好累，却从来没做过我自己。我常能收到他给我写的信，信里写创业的坎坷和很多不平的遭遇。他的话都很简单，还有很多错别字，但却是我在大学中看过的最亲切的文字。每次在信的结尾，他总说很羡慕我，后悔当初就知道打架，没能好好学习，没能像我一样成为一名大学生，生活在宁静而美丽的象牙塔里。我看后，都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才是我一直想做的自己。”

“创业的第四年，公司已经小有名气，也要扩大规模，我花了500元钱去人才市场招人。因为公司的知名度，来投简历的人特多，我招聘的展台都被人挤爆了，没办法，我不得不把学历门槛由本科提升到硕士，而且都要男性，非男硕士不要。看着一群群所谓的天之骄子心有不甘地离开我的展台，我心里那叫一个爽。正在我低头整理简历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是本科生，但我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可以吗。我抬头一看，是他。”

“毕业那年，我四处找工作却屡屡碰壁，那些招聘的人都说，没有工作经验的，不要！要不然就是要硕士，不要本科生。我骑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破自行车，把省城都快跑遍了，可工作还是没有着落。不得已，我在远郊租了一套房子，因为城里的房租实在是太贵了。一天，我站在一个新建成的小区门口发呆，心里想，我什么时候能买得起这里的一套房子。忽然，一个车队从我旁边驶过，有辆车差点撞到我，在我刚想骂人的时候，看见他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身旁还有一个人我认识，是本市的副市长。原来，市长被请来为他新建的阳光家园剪彩。”

“生意一直都做得顺风顺水，但我心里能感到隐隐的危机。我没有文化，生意做得越大，对一些事越是觉得力不从心，我想，我该充充电了，就让秘书给我报了清华大学的MBA总裁班。班里的教授讲课，表情很丰富，语言很通俗，我听得很开心。当然，学费也很贵，可对于我来说，这点小钱真的不算什么了。在班里我遇见来自不同公司的老总，大家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在我拿到MBA学位的那天晚上，我请班里的教授吃饭，接到他给我的短信，原来，他也做起了生意，从义乌小商品城进了一批货，在淘宝上开了个小店，但因为消费者定位不明确，几星期就亏了一大笔钱，问我该怎么办。”

“情人节那天晚上，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安排我们见面。对方长的那个难看，我差点没吐了，但是为了表示礼貌，我还是坚持吃完了饭。在我们走出饭店的时候，她问我开车了吗，让我开车送她回去。我说我还没有车，她问我什么时候买车，我说，买什么车啊，先买房。她说，啊，你连房子都没有啊，你这个骗子，她随手打了我一个嘴巴，头都不回地打车走了。正在我发愣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那个曾经给我写情书的校花。她上来就哭了，她说刚才跟杨光求婚，被他拒绝了。她说，那小子牛什么逼啊，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要是以前，我连正眼都不瞅他。我说，那咱们结婚吧，校花马上就挂了电话。”

“春节回家过年，县长大年初一就跑到我家给我妈拜年，他让我给家乡投点资。还有初中的李校长，他说学校里在筹办50年校庆，作为优秀校友，您一定要资助啊。我说小意思，没问题。李校长说，您要是能资助，我们就安排您作为优秀校友在大会上发言。我让秘书写了一份发言稿。校庆的大会上，我发言后，掌声雷动，走下主席台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背影，因为没有票，他不能进入会场。看门的张大爷指着他的背影跟已经上五年级的小孙子说，可别学他，读了那么多书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家里面给钱。”

“回到家的时候，我妈跟我说，你看见杨光了吗，他现在当大老板了，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还送了隔壁小红一套房子。小红她爸妈去城里看了，才回来，说可好了，还是复式海景房。你们俩以前不是同桌吗，你让他也帮帮你，你看你现在一套房子也没有，什么时候能娶上老婆啊，我可替你着急啊。我妈话没说完，就哭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望了小学老师，她已经退休了，满头的白发。老师说，你们俩是我最好的学生，区别在于，杨过是8年前我最好的学生，杨光是8年后我最好的学生。”

这种逆转让老师大为感叹，她说，你们让我想起了课本上的一篇课文，其中有一段是这么写的：“我一直坚信，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另外一个我，我跟我有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生活习惯。可是，从某个转折点开始，他做出了我当初没有选择的选择，踏上了我不敢走的路，过着跟我截然不同的生活，经历着我本该经历的一切，他有我完全体会不到的快乐，同时，还有我想象不到的辛酸。既然选择了，就要坚持，青春没有回头路。”老师说：“你们俩都是好样的，只要你们勇敢地去做自己。”

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酣畅淋漓地说出他们的故事，对一个陌生人，当时对我的震撼很大，我没有特意记他们的事，但听过之后却一点也忘不掉。因为他们的故事实在出乎意料。我甚至不能理解这种很多人都想不到的结局，也许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但也让人感到眩晕。他们说，十几年了，他们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痛痛快快地说说自己的过去。十几年来，无论对于我，还是他，都经历了别人很难理解的痛苦和孤独，如果说我们的生活是一场比赛，那么在这场比赛中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我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来评价他们的过去，无论是杨光还是杨过。

这时，车停了，他们站起来就要下车，我觉得很纳闷，提醒他们说，还没到北京呢，这才是山海关，你们不是要去开同学会吗。他们说，不用了，俺俩这就下车，同学会已经开完了。

看着他们一胖一瘦离开的背影，我想，他们是人们常拿来作对比的两个极端。并不是每一个逃学打架的孩子都能成为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也不是每一个大学毕业的人都是那么憋憋屈屈、窝窝囊囊地活着。但是能确定的是，这个社会给每个人以机会，只要敢闯，每个人都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敢说，杨过不会大器晚成，成为第二个乔布斯，杨光不会贪心不足蛇吞象，成为第二个赖昌星。世事难料，让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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