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约将十两黄金放回盘中，神色淡然道：“我不能收。”

主簿惊讶的看着黄金，难以置信地问道：“阁下所言何意？这可是黄金，十两啊！”

也难怪主簿会惊讶，国朝的金银铜制，乃是前朝延续，而由本朝巩固，在十世之乱中动荡，在中兴之主中稳定，是衡量国朝境内每一种货物的制度，早已深入人心。一个人想要活下去，就离不开这些。如主簿，已经是属于吏员，虽然是最底层的，一月俸禄也就是八吊钱，也就是八百文铜板。再如下面的人，比如眼前的朱巡副，一月才能有三吊半钱，且一季度，也就是三个月才能统一领取。郡县里边，也只有做买卖的人身边会时常带着铜板，像是乡下的农民，一年到头可能也没摸到几枚铜板，也就到了秋收时，或是卖给商人才能换来铜板，甚至直接换取一年所需的生活用品。这还是好些的，像农奴、家奴等，只有一日一顿的苦熬，身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

当然，也由不同区域的贫富程度所决定的。

兰守正也开口道：“义士不必有顾虑，十两黄金已经是在悬赏令中写明了的。”

白约看着兰守正道：“也就是说，这十两黄金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了，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是。”兰守正点点头。

“那就帮我分了它吧，替我送给那些为杀山鬼而死，这些勇士的家眷。”白约说道。

兰守正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呼吸急促略有些急促，问道：“你决定了？”

“他们吓到我了。”白约笑道。

“什么？”

“我自懂事以来，头一次被人吓到了。”白约抓挠着头发，笑道“师父虽然会骂我，小师姐虽然会打我，但他们从未伤害过我，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感情。他们的哭声真的吓到我了，那种伤心，那种无力，那种……绝望？”

白约指了指胸前，笑道：“让这里跟着他们的哭声震颤。”

“名士皆说是金钱如粪土，可是真正能做到的能有几人？白义士！真乃仁义之人！本县代那些老弱先谢过白义士受本县一拜！”兰守正说罢，震袖敛手，前后叠在一块贴在额头上，躬身施礼。主簿与朱巡副亦是如此，朱巡副与那些死去的猎户本就有几分交情，听闻此言，神色黯然，鼻子酸酸的，险些哭出来，连忙躬身隐藏。

“欸？使不得，我怎么能让一县之尊向我行此大礼。”白约连忙兰守正，这要是让一个大他一轮的人真拜下去了，会不会折寿啊！

兰守正挣开白约的手，说道：“敬重不分男女老幼，有德者居之！请义士一定要受本县一礼，不然我于心不安！”

“欸…那好吧。”

兰守正重新站正，震袖敛手，白约亦是如此。两人对礼缓缓下拜，躬腰直角，稍顿片刻，缓缓站直，再张开手臂，最后缓缓垂下，此为大礼。兰守正眼眶红润，伸出两只手拍着白约的肩膀，赞叹道：“真是仁义礼德俱全之士，本县真想一睹令师之风度，是何等的仁义之士才能教导出如此仁义之徒。”

嗯…真不知道他感动个什么，有些年纪大了的人，总是会为见识到青年才俊而感动不已。

“兰令君谬赞了，这笔赏金对我而言就好似飞来之财，不过是以后的旅途好过一些，比起我而言，他们更加迫切地需要这笔钱能帮助他们度过这段时间。”白约嘿嘿笑道：“那，兰令君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您是本县县令，善后之事便托付于您了。”

“不急！”兰守正白约的肩，看着白约的黑眼眶和脏兮兮的衣着，心下更是感动，如此夙夜匪懈，枕风宿野才杀得了山鬼。说道：“你义舍仁财，我别无他物相赠，只能设宴款待，还请义士留下本县为下辖百姓感谢义士义举！”

白约想了想，确实，两夜一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去哪儿不是吃？吃顿饭再走也好。见白约应下了，兰守正甚是开怀，说道：“我让下人备下热水，义士先去沐浴更衣。”

叫来一个丫鬟，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的样子，比白约还要小两岁，带白约先去后院洗漱。兰守正看着带白约前来的朱巡副，笑道：“我记得你，叫朱知才？”

朱巡副微微弯腰，嘿嘿笑道：“不想县尊大人记得小人的名字，贱名污了大人的耳朵。”

兰守正拍了拍朱巡副的肩膀，笑道：“没有的事，朱知才，你父母为你取了个好名字，好了，先去做事吧。”

朱巡副激动不已，连忙点头，急急忙忙跑去做事了。兰守正又看向主簿，说道：“这十两黄金如何分配，做个章程出来。”

“是。”

国朝有律，县吏自地方，地方无现官，意思是说，县吏要在当地招募，而当地人不能当该地县官。县吏负责的是最底层的事物但是权限不大，所以要了解本县诸多事宜的当地人；而县官不能是当地人担任是防止乡绅官吏同流合污，鱼肉乡里的事情发生。所以，大多数县官的居所，就在县衙的后面。前院为县衙，处理公务就在前院的县衙，后院则是内宅，是县官的私人居所。

而县官通常四年到六年，就会调任别处，或是平调，或是升迁。这也是防止官绅结党营私，所以官员出任别县县令，通常都不会带太多的物品。像兰守正的内宅，就非常的清整，没有多余的物件，连挂饰都没有多少，唯一的一个横幅，还是看重他的越筇郡郡守亲笔挥就的手书“清正廉明”。

内宅大堂里，坐着两人，一位正是兰守正，一位则是兰守正的大儿子，兰璞真。

兰璞真为父亲的茶盏里续上茶水，问道：“爹，杀山鬼的义士来了，你…可有曾询问他妹妹的事儿？”

“那时候在前院，怎能问私事？”兰守正说道。

“哎呀，爹，你真是…”

兰守正叹了口气，道：“这还需要明问么？”

“……唉。”兰璞真闭上眼，复而缓缓睁开眼，问道：“我听说，这位白义士将悬赏金全部献出来了，打算分给那些老弱们？”

兰守正皱着眉，说道：“什么叫献出来？这叫义舍！你想说什么就说。”

兰璞真嗫喏着说道：“既然白义士将十两黄金都义舍给他们了，我们为他们准备的钱财，是不是…是不是就不用了？”

兰守正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怒道：“说的什么话！白义士义舍的钱财是白义士的，我们出的钱财是我们的，一码归一码，怎可混为一谈！”

兰璞真痛苦的闭上眼睛，说道：“自妹妹出事以来，母亲便病倒了。那些扈卫虽然是族中的人手，但是为守护妹妹而死，我们家就已经散去大半积蓄。如今母亲病情还未见好转，爹，我们家里积蓄不多了，若是都送出去，母亲怎么办……”

兰守正跌坐在位子上，按着太阳穴，说道：“璞真，为官者言出随法。”

“都是爹你这样的性子，都说当官光宗耀祖，您看有那个当官的，当的…如此…”

“……”

兰璞真揉了揉眼眶，道：“爹，你的钱就留着给娘治病吧。我与明珠商量过了，将她的首饰典卖了，去分给他们。”

“明珠？”

“啊。”兰璞真捏着衣袖，道：“我与明珠商量过了，若是她觉得过不下去了，我们便和离……”

“……”

父子俩相坐无言。

丫鬟慌慌张张走进来，脸蛋红扑扑的，望着气氛不对的两人，进又不是，退又不是，一时左右为难。兰守正抬头看了一眼，丫鬟虽然年轻，却也是老人手了，这时间家里拮据，仆人丫鬟都遣散了，唯独留下这个，以前是跟着姑娘的，如今姑娘了，便就处理一家的大小杂事。虽说是丫鬟，但跟个半个女儿没什么区别。

“小环，怎么了？”兰守正问道。

小环红着脸说道：“小环遵老爷的吩咐，取了公子的衣服给白义士做替换衣物，但是在澡堂等了许久，都不见白义士出来，便呼唤了几声，白义士也未曾回应。我有些担心，就推门进去，发现白义士在澡盆里睡着了。”

“……他太累了吧。”兰守正说道：“小环，你去……”

“还是我去吧。”兰璞真说道：“小环还是未出阁的闺女，多少不大合适。”

“也好。”

兰璞真让小环去去一条裹巾过来她现在门口等着，一会儿搭把手。自己则拿着裹巾进了澡堂，白约确实在澡盆里睡得香甜，头仰起靠在澡盆边缘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兰璞真看着白约，不曾想到，这位义士居然这么年轻，也非常匀称，没有丝毫的赘肉。

架着白约将他从澡盆里拖出来，看着挺瘦，入手还挺沉的。用裹巾将白约的身子裹好，再用毛巾将白约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却见白约不知为何满脸通红。这时，白约突然猛地摇头呓语一句：“小师姐，不妥…这样不妥…”

“……”

兰璞真看着白约还稚气未退的脸，这就是杀了山鬼的人？怎么看都像一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兰璞真轻笑道：“我可不是你的小师姐。”

叫来小环，两人一起将白约抬起，安置在客房里，为他掖好被子。出了客房，关上房门便去了厨房。得跟明珠说说，食材还是留着晚上做好了，客人已经睡着了，中午还是吃平常的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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