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珠子一转，说道：“在生物医学层次上杀完这七个人后，我就去整容，然后花钱办一张假身份证，改头换面，不跟任何熟人朋友联系，在社会学意义上，我也死了。”说这话时我感觉有人在背后看着我。

背后被人看，这种感觉相信很多人有。我环视四周，见大排档食客们推杯换盏，面红耳赤，热气酒气四溢，都专注于自己的餐桌，似乎没人躲在阴影里偷窥我。

再说，我没钱没地位，也不值得被人追踪吧。

尤三姐朝地上吐口水说道：“呸呸呸，说死啊死的，不吉利。来，喝酒。我干你随意啊。”

我一愣，说道：“你刚才这个‘干’字，读的第几声？”

尤三姐是个活宝，本身是个姿色不错的姑娘，气氛被她带动得活跃。几轮酒下来，尤三姐提议道：“这气氛不够，要不咱们去酒吧坐坐？”

我很快显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道：“啥，酒吧？我等贫下中农，消费不起啊。”

尤三姐笑道：“姐有钱，姐请客。”

赵四说道：“怎么能让你请呢。我来。才发的奖金。”

尤三姐一拍赵四屁股说道：“这次我请，下次让你。嗯，不错，挺有弹性。”

赵四被尤三姐这动作吓了一跳，还好顾晓波跑到柜台把去结账了。

我喝多了啤酒，说道：“我去上个厕所，你们等等我。本子放你这啊赵四。”

出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四个人站在马路上等我。我扯着嗓子喊道：“那几张照片呢？”

赵四一拍脑袋，小跑过来说道：“放桌子上忘记拿了。喏，本子还在。还好没丢，不好意思啊。”

服务员正在清理饭桌，我赶紧过去取过笔记本，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扉页上的两行字触目惊心，照片仍在。但是中年帅哥的彩色照片竟然变成了黑白。

就跟遗像一样。

背后被人注视的感觉更加强烈。

赵四关心问道：“咋啦？脸色都变了？喝多啦？”

我合上笔记本，说道：“没事儿，走。他们等着在。”

尤三姐应该是常客，轻车熟路，绕了几个弯我就糊涂了，找不着东南西北。一路上我都是心事重重，惴惴不安，一直往后瞅。这里解放前是租界，虽然“租界”二字对国家主权来说是非常大的耻辱，但是不能否认这些租界的老建筑都非常漂亮。老建筑之间开发出了很多店铺，其中就包含酒吧。

“快到啦同志们。”尤三姐的脸在路边店铺的灯光照耀下，竟有一层淡淡的光晕。

我想起昨晚了路灯下的中年风衣帅哥，他的脸色苍白。

阴影处有一对闹情绪的情侣，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再也不找她了。”

“真的？她找你呢？”

“让她滚！”

“你又骗我！”

“我发誓，我郑实骗你邱洁的话，出门被车撞死。”

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笔记本上的第二句话，脱口而出说道：“千万别发誓！”

黑暗里，这对情侣停止对话，齐声对我喊：“有病！”然后嘀咕着离开。

我拿出照片来看，第二张照片背后写着郑实，第三章写着邱洁。

王锦嫦拍我肩膀说道：“人家小情侣甜言蜜语，你插什么嘴啊。”

我耸耸肩，说道：“光棍太久了，心理不正常了。咳咳。”

一分钟后我们走到了目的地。

居然是柳叶刀酒吧。

柳叶刀酒吧老板江小鱼承诺我无论何时来酒吧喝酒都免费，不过我不好意思来，白吃白喝，总归不是好事。

生意不错，美女众多。这次酒吧请了一个黑人乐队过来唱歌。黑人眼睛大，表情丰富，唱起来别有一番味道。江小鱼跟黄瓜出去旅游了，还没有回来。

我还是习惯看那些素面朝天的姑娘。

一个高个儿帅哥服务生拿着本厚厚的菜单过来，直接奔往尤三姐面前，问她需要什么套餐。尤三姐熟练地说了几个名字，听起来都很有诗意。

入座以后，我感觉到那道注视的目光近在咫尺。我惊惧的心理逐渐发酵，滋生出一种愤怒的情绪。

由于在大排档啤酒喝多了，尿意十足。我拉住一个路过的女服务员问道：“请问厕所在哪？”

“什么？”

“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直走，左拐。”

男厕所门前画着一个大烟斗。我推开门，走到便池前。清楚感觉到注视的目光就在我身边。我猛地转过头，看见我正对面的一个隔间的门虚掩着。我突然一步蹿过去，一把拉开厕所门，看到昨晚这个中年帅哥手捧着赞美诗坐在马桶上。令人诧异的是，他乌黑浓密的头发都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大光头。

我想质问他为何一直跟踪偷窥我，但是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死了。

把自己关在廉租房的这半年里，我没有出去工作，没有在网上做兼职，没有任何经济收入，但是我并没有为此发愁。因为在搬进来之前，我已经挣了一笔钱。

这笔钱来得十分诡异，但是并非横财，我没有做违法的事情。

在这二十平方米的面积里，我与世隔绝。我跟亲朋好友们都说我一直在出差，都没有歇脚的功夫。他们也都相信。如果我不打电话，不上网，相信别人都找不到我，我也找不着别人。加上我没有工作，与其他人没有任何的交集。正应了一年前在大排档上的那句话：在社会学意义上，我已经死了。

一语成谶。

我每天都看着门上的八张照片，除了我自己，另外七张照片上人物的五官相貌我已牢记于心。

墙上的那个大时钟，每到整点就会报时。我也会抬起看影视剧或者写读书笔记的眼睛，仔细端详剩余的五张彩色照片。

当。当。当。

我住在五楼，门窗封得死死的。外卖送饭时我才会拴着门链子把门打开一角，脑袋躲在后面，接过饭盒就迅速关上，不与外卖小哥搭腔说话，更不会见面。下次送饭时再把空盒子递给他。刚开始的时候，我能清晰感触到小哥往屋内乱瞟的好奇目光。

时日一久，他便失去了兴趣。

对面房子住着很多用户。很多人在晚上七八点左右就会拉下窗帘，他们也把自己和外界隔绝，我什么都窥探不着。这个失眠患者除外。

我刚搬进来的时候他就开始吃安眠药，但是效果不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半宿，焦躁欲狂。他多次打算增大剂量，但是药丸倒在手掌中，左右挣扎，最后又倒回一半。

他清楚安眠药的带来的依赖性，非常可拍的依赖性。

但是他睡不着。

他的床头放着一些书，隔着远，我看不清楚。但是我可以猜测，那些是精神方面的医学和哲学书籍。他晚上也会拿纸和笔写东西，写完之后就撕掉，撕得非常仔细。

我的电脑旁边躺着一本半新的厚厚的笔记本，扉页上写两行字：

活着，并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千万别撒谎

这两行字都没有标点。

这半年里，我每天都写日记，不过写得非常简单，只有一两句话。我打开日记本，写道：2015年10月2日，晴。今天黑白照片还是三张。很庆幸，第四个人还活着。我也还活着。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合上笔记本，沉浸在回忆里，像蛀牙一样不可自拔。

当我在柳叶刀酒吧男厕里看到英俊男人时，首先注意到他脖子上极具几何美感的伤口。

男手上拿着一把手术刀。

我口干舌燥，汗毛根根炸立。

由于工作原因，我常年在医院，也见过不少死人。但是那些晚期病人的死亡过程极其漫长，死亡对他们来说或许是种解脱。

或许对他们的家人来说是种解脱。

比死亡更恐惧的事情，是等待死亡。

但是，这具尸体突兀出现在我面前，我感觉浑身被惧意所缠绕。呆立了一分钟，我才想起来要报警。

我强撑着身躯，拉过一个服务员，正是那个听不懂“厕所”只习惯“洗手间”的服务员，说道：“快报警。”

服务员估计被我苍白且布满汗滴的脸给吓住了，略带口吃地说道：“老怎么了？”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把惊惧也吞下去一点，说道：“厕所里有死人。你打110，还是我打？”

服务员呆住。

我想象中的公安干警出场的大阵仗并没有出现，只有两男一女三个警察开车过来，其中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女人。胖子似乎也是酒吧的常客，对几个女客人开玩笑说道：“制服诱惑，喜欢不？”

来到厕所里，瘦子跑到英俊男人面前摸了摸伤口，闻了一番，说道：“死十多个小时了。”

女人掏出一支录音笔，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照实回答，出示身份证留了电话号码后，三人小组就收队。胖子嘟囔说道：“还没喝酒呢。”

我呆若木鸡，这就结束了？

盘问呢？调查呢？拿着放大镜找蛛丝马迹呢？电视剧里的场面怎么一个都没有？

女人临走前说了一句：“别害怕，死人很正常。有问题的话，会再联系你。”

三人把尸体塞进一个袋子里，胖子扛着便出去了，没有惊扰到酒吧里其他的客人，从大门进入到黑夜里。他们开始塞尸体的时候，我听到酒吧大厅音响里的外文歌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声吟唱：

夜阑人静处

响起了一阕幽幽的Saxophone

牵起了愁怀于深心处

夜阑人静处

当听到这一阕幽幽的Saxophone

想起你茫然于漆黑夜半

在这晚星月迷蒙

盼再看到你脸容

回到座位上，赵四问道：“偷地雷去啦？这么久？”

我怕厕所里的鲜血和死亡吓着他们，便转移话题笑道：“闹肚子。这是什么歌儿，挺熟的，谁在唱？”

尤三姐指着大厅中央靠右的位置说道：“《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喏，新来的歌手呢在唱。”

我顺着方向看过去，瞧见一个稍显清瘦的女性身影坐在一个高高的凳子上，拿着话筒，侧颜落寞。酒吧的灯光闪烁不定，正如当年提分手我初恋女友的眼神。

当强光打在老板脸上时，我霍然一惊，慌忙拿出笔记本，翻出背后编号为6的照片，问尤三姐说道：“看，歌手和她是不是同一个人？！ 。♂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